“杰尼瑞和埃普若的代表还没到吗?”元帅朝门口的人群说。
“我已经到了。”弗利斯侯爵从宪兵之间挤出来,长发已经变得乱糟糟的,“埃普若的修伯茨也是。”
“其他人离开吧。”元帅冷冷地说,语气里不无提醒刚刚的警告的意思,“两位先生请把相关手续拿过来。”
士兵们在卡洛斯少校的带领下纷纷退开。到了楼梯口时,弗利斯侯爵拍了拍他的肩膀,“晚上请赏光来坐坐。您应该知道在哪吧。”
少校停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旋即走下了楼梯。
这时米连已经把文件袋拆开,双手递给长桌后的远征军元帅基莱特·扬斯古了,他面前桌子上的漆黑弹孔似乎还冒着焦糊味。就中央陆军元帅这个身份来看,他同样是相当年轻的,现年三十一岁的他出身杰尼瑞邦的军事贵族,在百年前那场史无前例,从大举登陆的汐门帝国手中保卫大陆的世界战争中,他的家族出了无数个元勋。元帅本人又是中央陆军直属军事学院的第一高材生,这些身份让他得以在和平时期迅速跻身军界的最上层,而这次领导对南群岛原反抗军的镇压,是他的初出茅庐。这位以理论见长的将军给米连的第一个印象也确实如此:扬斯古戴着金框眼镜,上衣口袋里塞了手帕,嘴巴上方的小胡子被精心剃去,留下一抹浅浅的阴影。
“两位都不是一般的贵族呢。”元帅身后的女孩抿嘴笑道,“教廷的大人物和邦联的大人物。”
“大人物谈不上,”弗利斯侯爵把单框金丝眼镜摘在手里用手帕擦拭,“那些真正的大人物只是想买我的技术,偏偏他们又买不起。”
“到了驻地还有别的手续需要办理吗。”米连问。
“没有了。反抗军在昨天的攻势中已经完全控制了霁岛,我们在一周内就必须登陆。”元帅的声音似乎一直都是毫无波动的严肃,“到时请务必作好准备。”
“明白,告辞。”米连收好文件就转身准备出门。
“修伯茨阁下。”元帅忽然又说。
“嗯?”
“有人在找您,我已经把贵军驻地的位置通知她了,您应该在营地注意一下。”
“……谁?”米连转过身,看得出来有些紧张。
“贵邦‘埃普若马刀’拉伯纳·斯廷将军……”元帅咳了一下,“的千金慕琳·斯廷小姐。”
“据说她是您的,……朋友哦。”元帅背后的女孩把一只纤细的食指放在嘴唇上,微笑道。
米连完全停住了脚步,浑身开始颤抖起来。
“那家伙一定会被她装在笼子里寄给默西尔的……”他从牙缝里嘀咕,“见了鬼了,她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的……”
“老朋友特地来看您,您似乎很惊喜啊。”弗利斯侯爵一脸心领神会的表情,“不如今晚赏光……”
“抱歉,我得先走了,”米连说着已经冲出了门框,“您的名字我记住了,之后再见。”
看着这个貌似慵懒的神职者跑得飞快,侯爵又耸了耸肩,“就那么急着见她?”
“也许那位小姐很讨厌迟到的男孩子吧。”立在元帅身旁的女孩说,小脸上仍然是开朗的笑意。
“难道您也是这样吗?”弗利斯侯爵转身说,“请问您的名字……”
“我是基莱特的副官啦,”女孩双手扶在元帅的椅背上,“我的名字是洛莉安·扬斯古。”
“扬斯古……您和元帅……”
“基莱特他是我的家人,”洛莉安神秘兮兮地说,“您……”
“阁下,您的文件在这里。”扬斯古元帅突然站起身,伸手把文件夹递给侯爵。后者看出了他的意思,于是接过文件,重新拿起金质手杖,“告辞。今晚我会在我的住处举办晚会,希望两位能光临。”
“您的住处是说杰尼瑞邦部队的驻地吗?”洛莉安问。
“元帅大人应该知道。”侯爵朝两人行了礼,拿着手杖出门去了。
“真的就是他?”等整栋大楼重新归于寂静,扬斯古元帅盯着门框说。
“没错,米连·w·普林泽尔·修伯茨,‘埃普若血袍’和‘圣女’的独子,今年才会满十八岁,一切都和玉座的命令吻合。”洛莉安的声音忽然收敛了开朗和活泼,“而且我能感觉出来,他就是那个人。”
“以及弗利斯·列舍尔侯爵,他倒是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洛莉安撇撇嘴,“他的头发可真长。总之一切都很完美。”
“不,那个元素流不是还没查清吗,”元帅扶着额说。
“整个堕月堡的人都弄不清楚它的来源,”洛莉安低声说,“‘先知’似乎知道什么,但他不肯说。”
“总之,我觉得干这件事成功的可能性太小,变数又太多。”
“拿出你的意志,基莱特,我们,”洛莉安幽幽地说,“是书写命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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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埃普若南群岛特使米连·修伯茨,告诉我我的营帐在哪里。”
营地门口的卫兵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从马背上翻下来之后气喘吁吁的青年贵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属下失礼,东区中心戈因将军的帐篷旁边,”卫兵鞠躬,说,“那座轻木板的屋子就是了。”
“那……有人来找过我吗……”对方放低声音问。
“是一位年轻小姐,穿着军装,还佩了剑,”卫兵接着说,“我从来没见过那么……”
“多谢您了!”对方连马也不管了,双手**衣袋,快步朝营地里走去。卫兵看着他慌张的背影,不得不把他的马拴在自己身边。
“修伯茨先生,您终于回来了。”
米连刚打开门,就闻到扑鼻的咖啡香气。后勤特批的简单桌椅已经摆放得整整齐齐,一个留着栗色中发的女孩坐在其中一张椅子里,短披风搭在椅背上,背面是中央陆军的盾牌骑枪图案。
“您怎么会在这里,”米连一边问一边环视四周,急切地寻找某个身影,“您现在不是应该在杰尼瑞邦的中央陆军学院进修才对吗?”
“您现在也应该在普林泽尔的真旨神学院进修,”女孩说,“战争总是会打乱人的计划,何况我可是军人。”
“倒是你,看见我至于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吗?!”她双手撑在桌面上站起身来,一脸假嗔的表情。
“欢迎回来,少爷。”还没等米连开口,泠泠如清泉的女声忽然响起。果然是那个还穿着侍女长裙的神秘女孩拎着咖啡壶走到他们身边,弯腰在桌子上的木杯里倒上热咖啡。
还挺机敏的,米连看着她一本正经倒咖啡的侧脸,心里五味杂陈。有那么一瞬间他设想这姑娘也许是那艘船上的女侍,然而下一秒他就自然而然地注意到了她手上那足以令全京城的公爵小姐都艳羡的细嫩肌肤,当下就打消了这种假设,代之以一记类似眼刀的眼神闪过去,意思大概是“你就给我这样继续装好”。
“所以,慕琳,告诉我为什么要来南群岛。你曾说过绝对没有机会参加远征军的。”
“是法座的安排,”栗发的女孩抬起浅蓝色的双眼看着他,“至少你的安全问题需要得到保障。”
“我还会有安全问题?”
“你不明白这里的情况?”对方歪了歪头,说,“这次暴动是蓄谋已久的叛乱,有大陆的官员、商人、亡命之徒甚至职业军人加入了原住民联盟,战争不会很快结束,而且牵涉到很多东西,具体我也不好说。”
“听起来很棘手。”
“不管怎么样,我都会一直和你在一起的,”慕琳说,“就算这场战争和前战一样打成十年,我也不会让你有事的。”
“你……未免太过未雨绸缪了。”被一个女孩子说出这种话的米连有些尴尬,下意识把目光投向房间里的唯一一个外人,却只见她只是背对自己站在小炉子前专心摆弄着咖啡壶,背影单薄。
“既然你已经来了,那也只能这样了,”他回头说,“不瞒你说我还有些事,你先请回,准备一下下午的部队检阅。”
“可你才是他们的上司啊,”慕琳把短披风围在小巧的肩膀上,“我认为…………”
“你觉得我真是适合和军队打交道的人?”米连摇头。
“有任何问题请来找我。”
“我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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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连刚目送被元帅的副官戏称的“朋友”出了视野,回头就看见陌生女孩已经公然在桌边坐着喝着咖啡了。
“煮的咖啡如何?”她居然开口问。
“很不错,就是太浓了。”
“会觉得太浓是因为你的咖啡豆太劣质了,”女孩说,“我曾经在这附近的咖啡产地向当地人学过最经典的咖啡艺术,不过他们认为口嚼咖啡豆才是最好的,就是用牙齿研磨,然后吐在——”
“我对那个没兴趣,”米连想象了一下,觉得无法接受,“您说您来过这里?”
“从这个军营往南不到三天的路程,斯布拉乔区的种植园主应该都记得我,”女孩淡淡地说,“大陆东岸的茶叶和蚕丝产地,北方的松茸产地,甚至是汐门帝国腹地产出最顶级鲸油的霜藻海,凡是有利可图的地方,我都去过,包括您的祖国埃普若邦。”
“航海商人吗?”米连打量着眼前这个只有十七岁,身高不算矮但异常单薄的女孩。
“我的父亲托罗斯普是。他是东陆第斯坦堡邦人,常年在帆船上来往于大陆两端,母亲是汐门帝国的没落贵族。”
她从颈间摸出一个项链吊坠,因为她一直穿着领子比较高的长裙,米连没有注意到她还戴着这种东西。他伸手等着她把项链摘下递过来,对方却摇摇头,示意他就这样看。
米连不耐烦地揉了揉额发,走到女孩身前,伸手从对方手里接过吊坠。戴在她颈上的项链委实有些短,米连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避免触碰到侍女裙立领下面那片晶莹细腻的肌肤,清秀的锁骨微微延伸到那里。
“依娜·洛菲……”那是一块约有一枚芒斯金币大,显然价值不菲的纯净钻石,被雕刻成双翼遮在身前的天使形状,中间刻着精细的描边和花体文字。米连小声读出那个颇为好听的名字,“是您的名字吗。”
“嗯。”
“那您能解释一下,为什么您在我的船上呆了半个月,一句话都不肯说,又拼命拒绝我把你交给船上的人?”
“麻烦。”
…………
“我觉得您不会不清楚,”依娜的声音清冷又空灵,“如果请求他们的帮助,接着就是到处联系,无休止的转航线,回到大陆之后有办不完的手续,和数不清的人打交道……最后只是为了进救济所,我觉得得不偿失。”
也是一个怕“麻烦”的人么……她说的没有一句假话,但因为怕这些麻烦就执意跟到战火里来,未免也太天真了。
换了自己呢?他不知道。
“等等,您说您会进救济所?”米连皱眉,“就算您的父母在那艘船上死了总该有别的亲戚。救济所里全是毫无教养的流浪汉。”
话刚说出口,冷漠如他也立即反应过来句子的不妥。
“我说了我的母亲是汐门人,而父亲那边的亲属,凡是能和我沾上一点边的,”依娜淡淡地说,“全都不在了。”
米连的视线从吊坠上抬起,正看见那双幻境似的褐色瞳孔离自己只有几厘米,气息仿佛在这段距离之间互相传导。刹那间,那双本来毫无内容的迷离瞳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苏醒了,透明而深幽的悲伤开始翻卷,如果换成一个多愁善感的诗人对上这双眼睛,恐怕顷刻间心就会碎掉。米连并不是那种人,但他还是皱起了眉头,觉得心脏开始发紧。
“这些年我跟着父亲在全世界游荡,靠旅行获取知识,无论是在冰原上狙击驯鹿的北境奥克托堡人,还是康达尔草原上放牧牛马的法波瑞人以及他们面对的蛮族,我总能在世界的每个地方交到暂时的‘朋友’,尤其是当我第一次见到汐门帝国的舰城时,差点吓得掉进海里去……”依娜一口气说下去,像是进入了忘我的回忆,“我父亲曾经想让我在第斯坦堡定居,但我拒绝了。您设想过吗,假若这个世界是一本小说,一个故事,”
“您是会选择尽力做好书里的角色,”她忽然说,“还是渴望找到成为读者的方法呢。”
“……我以为您会说‘成为作者的方法。’”米连愣了一下,说。
“不,您和我都不是会那样想的人呐。”
“那场海难是怎么回事?”米连迫不及待地提出最大的疑问。他非常重视逻辑,但那几个小时内发生的事在他脑海里似乎全部没法串联起来。他只知道自己垂下绳子救起了一个女孩,她穿着朴素的白裙;一艘巡洋舰不幸沉没,但全员都成功生还——之后舰队指挥官向他表示敬意和感谢,说如果不是您的预判,提前命令旗舰前去支援,后果可能不堪设想,也许会损失上百个忠心耿耿的海军战士。
但对于自己未卜先知的这个命令,米连自己却完全不知情,就好像宗教典籍里提到的神谕借助凡人之口说出一样——而他恰好是个神父。
“没什么,也只是另外一段不那么愉快的剧情,”依娜仰起脸,声音愈发清冷,“那艘‘郁金香’号没有武装,海盗登上了船,所有人都被火枪顶着锁进了货舱里,除了我,他们把我的身体绑在货舱的门上,如果门里的人用力砸门的话,也许我的脊骨会断掉吧……对于强盗来说,我这样的人就只有两种用处,当做人质,或者……”
她理了下鬓发,“您没必要听得这样认真,其实他们对我做什么,我都无所谓了,无论他们是抓我的身体,还是把火枪**我的嘴里,我都没打算作什么反应,他们还以为我吓晕过去了……直到那艘军舰开过来,海盗带着船上六十万芒斯的金币现款离开了,走时顺便点燃了引信,引信的另一端是他们埋在货舱橄榄油桶里的火药。”
“我就这么被用缆绳绑在门板上,黑烟从门后面渗出来,连同隔着门板,窒息的悲鸣声,其中也有我的父母。我的脖子也被勒在了门板上,我只能对着天空,听着悲鸣声和海水灌进船舱的声音,感觉天空正在摇晃……最后郁金香号撞上了军舰,整艘船一下子散架了,绑在我身上的缆绳终于松开,掉进水里的瞬间我才感觉到后背上的皮肤已经被门板烤得……化掉了,海水渍在上面的时候,如果不是因为一旦晕过去就会被淹死,我可能会直接疼晕吧。之后的事,您就都知道了。”
米连想起来在船上的半个月,她唯一索取的东西就是外科药物,以及她总是时不时用手扯一下后背上的衣料,避免它和脊背接触的动作,忍不住想象那原本光滑如玉的后背,此刻该是怎样的触目惊心。
“现在我已经再也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了,”她居然露出一丝笑容,“我自由了。”
“听起来是相当混账又病态的话。”
米连就这么对着那双安静如湖的褐色瞳孔,听她像复述另一个人的悲剧一样描绘着自己令人绝望的噩梦。她真的是个很聪明的女孩,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像诗剧作家笔下的哀婉。
“我只是相信,命运的真理是‘继续’,只要时间还在流逝,我们就一直在时空里前进,人只需要考虑的是下一步,无论是什么路都得踏下去……直至死亡,”她接着说,“在我不想死时,我就会尽我所能活下去,仅此而已。”
“您和我说这些是没有意义的,洛菲小姐,”米连可以说很急迫地从她身旁离开,“就算您不大谈人生哲学,我也还没恶趣味到把您丢出这里自生自灭的地步,我现在只有一个问题,您在被拉上来之后,是不是对我说了句什么话?”
“我说了‘请帮帮我’,”她作出回想的表情,“也只有这个可说。”
脑海里的断层仍然混乱。但依娜·洛菲实在是很难和自己的记忆问题牵扯在一起,米连并不想做多余的无用功。现在不顾她的反对将其送回第斯坦堡其实是比较明智的选择,但米连·修伯茨就是这样一个奇怪的人,尽管对一切麻烦的东西毫无兴趣,他却有着狂热的好奇心。这时,对这个陌生女孩本身以及她所附带的未知命运,他非常想要知道。
“听起来您父亲是个有钱人,既然没有亲友,一时半会也没人会去抢夺财产,”米连说,“回大陆之后去趟第斯坦堡,也许能把那笔钱保住,在那之前是不是呆在这里随您便。实话说您是我能信任智商的少数人之一,如果不想被丢进救济所,就别搞砸了,而且这里是军营,您甚至可能被当成间谍。”
他整整衣领出去了,如果要收留一个女孩子,势必需要一些准备。依娜手里的咖啡杯还未放下,只听他又开门说,“尤其是刚刚那个斯廷小姐,您最好离她远一些。”
依娜看着杯子里一圈圈打着漩涡的咖啡沫,轻声呢喃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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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那么适合……悲剧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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